“邂逅”红木
大城县不大,一马平川的大平原,如一枚不事张扬的棋子,安放在京津之间。
说它是一座古城,倒也名副其实,被时光折叠起的早年岁月中,环城有一道四米多高的城墙。如今城墙早就没有了,手机赌博游戏:古城的记忆却是记录在泛黄的旧县志里的。遥远的商周时代就有人类在此繁衍生息,西汉年间开始正式置县,那个时候,这里的名字叫平舒,据说,因为民风平和宽舒而得名,到了五代十国年间,改名为大城。
名字改了,民风依然,大城自古深得传统儒学文化浸润,乡情淳朴率真,为人低调内敛,纵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,亦是谦恭虚己,衣饰简朴。如果没人介绍引荐,你断然想不到,迎面走来一位堆着淳朴谦逊憨笑,带着浓浓乡土气息的男人,会是董事长、总经理之类的行业大咖。
这些淳朴中透着精明,忠厚中藏着智慧的大城人,不声不响间做了件大事,忽地便起了一个气势恢宏的红木城,古典家具产业集群凭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破土而生,在国内外红木家具市场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,令世人惊叹!
一
“中国红木城”名字叫得气派,这可不是徒有虚名。出了县城一路向东,路两边星罗棋布的红木作坊、红木门店,红木城,几座大型场馆仿皇家建筑风格,令人眼花缭乱。目前,这里是中国北方最大的红木家具生产基地,享有“中国京作古典家具之乡”的美誉。
大城县的母亲河是子牙河,河流穿越东南蜿蜒流过,是象征这片土地的图腾符号。红木家具产业的起源,便在子牙河畔。这是一条古老的河流,古老到可以穿越千年在唐诗宋词中寻找它的踪迹,许多大城人是喝子牙河水长大的。
城东不远处的南赵扶镇,跨过子牙河两岸,临水而居的乡民,农耕文明时代的船运交通,让他们能不断接收到外面世界的信息,接触到外面的人,文明的基因深深融入他们的血脉中,他们宽广的视野一旦遇上红木文化,顿觉眼前一亮,开放的头脑便立即被激活了。
于大城来说,那些珍稀的红木物种原本是陌生的,地处北方一隅,房前屋后的原生树种,无非枣、榆、槐、杨、桃、杏等常见土著树木。木匠师傅打家具,最好的选择也就是灰不溜秋的老榆木,打成柜子,漆了色,一辈又一辈传下去,直到被烟熏火燎的人间烟火蹂躏出一层再也去不掉的黑沉沉色泽,才恋恋不舍地替换掉。
红木家具第一次出现在大城人面前,远没有今天我们在红木市场看到的那些家具那么华美精致。20世纪70年代末,城东南赵扶镇一带,有几个头脑灵活的人收购倒卖明清旧家具。紫檀、黄花梨、酸枝材质的破旧箱箱柜柜被他们收了回来。这些旧家具在岁月的侵蚀中已经斑驳褪色,带着厚重的岁月包浆,不懂材质的人,绝对看不出他们名贵的本色。
我与大城有缘,嫁了个大城人。当年,婆家一位亲戚便是倒卖旧家具的,曾见过几件刚收上来的旧物。一个造型轻巧灵秀的明代紫檀梳妆台,铜镜的色泽黯淡了,似乎还保留着数百年前闺阁女子的气息。还有一个雕刻了繁缛细花纹的清代红酸枝衣柜,雕花上带着擦拭不掉的岁月皴黑,料想是来自一个曾经充盈着幸福快乐的富庶家庭。里面盛放过一家人叠放整齐的四季衣衫,若干年若干代,这个家族或许经历了许多可说不可说的人生故事。这个衣柜在后人眼里已经变成了多余的物件,于是被卖给收旧家具的小商小贩。
流年旧梦已逝,经历了无数代沧桑,许多人和事都远去了,这些浸润了明清格调的典雅却留存了下来,它们坚毅、沉静甚至有些忧郁地走进人们的视野。一些来自广东、香港等地的古董商人闻风而动,用低廉的价格来这里淘宝捡漏,运回家细细修复一番,那些破旧老家具便如同经过精心梳妆打扮的美女,一木一器重现了昔日美丽神韵。此时的价格,便翻了数十倍数百倍。
何不自己来修复收来的旧家具,然后高价出售?
大城县这些刚刚放下锄头还不知古典家具为何物的古物倒卖商,开始系统学习红木文化知识,钻研修复古旧红木家具的技能。从修复明清古家具起步,从红木小作坊起步,古典红木家具行业滚雪球一般发展起来。从此,细木雕花镂出了腾飞的梦想。
二
一条文化产业示范园区红木街,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与享誉业界的大品牌名字号店铺比肩而立。
大品牌的陈列馆和红木城确是富丽堂皇,脚步一踏入,便似入了奢华迷宫,无人引领,只能在家具组成的迷阵中迷失方向。那些大品牌红木家具做工考究,雕饰雍容秾华,雕工精致细腻,他们能一比一复制出故宫的紫檀龙椅,家具中自带皇家高贵气质。倘若是手中有点闲钱,想入一件上得厅堂的红木家具,还是要到这些地方多转转。经过货比三家,把一件雕工材质俱佳的古典家具搬进家,在未来,有了红木家具陪伴的岁月中,滤去凡尘间的心浮气躁,找寻一份心灵的皈依,让时光为美丽的木质和厚重的人生一起包浆。
小作坊生产的家具则如小家碧玉,温润秀美可人,工艺也不差几分。若是想打一件趁手适用的小家具,便可找小作坊加工,木料自己选。
前些年,我一直想买一个草花梨的雕花穿衣镜,木料偏红的那种。高贵的花梨木前面多了一个草字,一下子由云端跌落到草间,虽然脸面上还保留着花梨的气势和气质,但落了“草”,价格便低到了尘埃。我转遍了红木市场,却苦于找不到自己喜欢的样式,便把我心目中理想的穿衣镜形状和雕花图案打印出来,找了个乡村作坊细木工匠去加工。那位红木工匠人实在,打出的穿衣镜用料很足,一刀一韵的味道浓郁醇正,看上去刚健婀娜,最重要的是价格适中,花了不多的钱满足了我的虚荣心。每每站在雕花穿衣镜前,一种古雅的气息扑面而来,恍惚间有了几分穿越感,身上骤然多了些许古旧岁月如花美眷、似水流年的韵味。
在大城,无论是大厂家,还是小作坊,都言说自己生产的红木家具为“京作”工艺。与京剧旦角分为梅派、程派、荀派、尚派一样,红木家具制作也分流派,有京作家具、广作家具、苏作家具的工艺派别之分。大城县的红木作坊都传承了京作风格,这种浓缩了中国千年的智慧的工艺派别,采用榫卯结构,用料做工都讲究章法,严谨细腻。京作家具摆进京城的王公贵胄家,颇具皇家气派,雍容庄重,美轮美奂。制作过程中,那种不用一钉一铁,靠凸凹自然咬合的千变万化的卯榫技术,如同八卦玄学的阴阳相克相生,千年红木文化博大精深。
当初,作坊里的工匠来自江南的江浙一带,大城人话不多,但心灵手巧,悄悄学了手艺。后来,本土的工匠就多起来。“材艺双美,型精韵深”,是这里红木家具的特色。
各家作坊的院子里一般都堆满各种名贵木材,走进去,浓郁的木头香气游走在空气中。深红的刨花云卷翩舞,叮叮当当的锤声此起彼伏,飞溅的木屑染红了脚下的土地。半成品的家具显出木头的原本质地,色调柔和,并不像成品那样红润鲜艳,待抛了光,打了蜡,耀眼的红立即凤凰涅槃般跳跃着呈现出来,令人叹为观止。最喜欢看那些打磨雕花纹理的女子做工时的样子,她们粗糙的手握着刻刀,淡静若禅悉心勾勒一朵朵雕花。女子的粗糙和雕花的柔婉形成极大反差。从她们的表情上看,那家具那雕花似乎都与她们无关,宛若在田园里劳动的状态,她们只是在劳作。地上落满细细的暗红色的红木粉末,土地的气息和木头的气息掺杂在一起,古拙又意味深长。
三
若是赶得巧,红木大集最好别错过。
每星期的周二,是到大城县赶红木大集的日子。赶集的商贩起了大早,来布置摊位,近千亩的场地,一到了周二的黎明,立马喧嚣起来。红木城里面的摊位挤挤挨挨,外面的大马路上车水马龙,从全国各地赶过来的红木玩家、文玩商贩齐聚这里。
我逛过一次红木大集,那一日起了大早,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了,到了才知道,最早那一波真正的买主已经散去了,这个时段徜徉在这里的,大都是我这类的业余“菜鸟”。
这里算得上真正的大集。熙熙攘攘人头攒动,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摊位,古色古香的红木手串、文玩把件、各种红木小件,像农村大集上的萝卜土豆那样堆满摊位,散且散,却不乱。箱盒,手串、笔筒、书签之类的小件用料小,都是紫檀、花梨、酸枝类的上乘木料,红木可以做贵重高档的家具,也可以做精致的小工艺品。明朝的时候,这种木质坚硬而沉重的木材,原是郑和下西洋回国压船舱用的,后来用它们打成家具,做成小工艺品,成为王公贵族最爱。如今,这些红木制品走入民间进入集市,放下高贵的身段流入了寻常人家。但是它们作为一种文化载体和文化符号的特性不会改变,千百年的历史文化浓缩在红木文化中,滤去岁月的浮华,氤氲着古典,透射出时尚。
这些带着浓浓文化品位的红木小件,是有特殊气场的。即使在喧闹的市井中,随机在一家摊位把玩一下紫檀手串,或伸手摩挲一下雕花小件表面的纹理,你的心可以于浮躁中慢慢沉下来。摊主和客户讲价,也是慢条斯理不温不火,买不买是你的事,卖不卖是他的事。价位达不到他的期望值,他只是憨然一笑,无语,继续蹲守,他的商品不愁卖不出去。若你不识货,摊主也不恼,浅笑摇头,并不争辩,买卖之间有既古即今的文化传承感。
既然来赶红木大集,总要买一点东西留作纪念,于是我选买得起的,将一条细细的紫檀手串戴在腕间。由二百一十六颗细小珠子串成的手串,在腕间缠绕了四五圈,寂寞的手腕立即美丽生动起来。小小的紫檀木珠乖巧安静地躺在腕间,随着体温的浸润散发出淡淡的幽香,这是红木的味道,隽永、温馨、美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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